  返回
中国摄影家协会官方网站  
搜索

摄影师 | 商华鸽:我可能是在拍人间最重要的事

2019-04-26 来源:中国摄影家协会网 作者:商华鸽 责编:Lee.W

写在前面:

“感光计划”是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携手今日头条,并与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等具有公募资格的慈善组织联合发起的图片公益项目,为公益摄影师、慈善组织、募捐平台搭桥,发布困境家庭的图片故事,助力募集善款。参与项目的公益摄影师,在符合《慈善法》要求的基础上,通过自己的头条号持续发布反映救助线索的公益图片,为有需要的受助人匹配社会募捐资源。商华鸽作为一名“感光计划”的公益摄影师,用影像传播带来了社会的关注与捐助。通过这些摄影师的努力,也许可以让生命走向终点的过程,多些温暖与安慰。

图、文/ 商华鸽

转载自《大众摄影》


我原来在媒体业待过十年,待这么久不是因为喜欢媒体,是因为喜欢拍照。

我境界不高,不是个不求回报的人。能用拍照片来帮人,我是有私心的。帮人助人,能让我感到非常开心,同时也是给初生的女儿立榜样,所谓言传与身教。

2018年初,我主动找到福建省助困公益协会,希望做摄影志愿者,无偿拍摄并帮助白血病患儿筹款。从去年5月开始,我开始每月至少两次往返于厦门和福州的拍摄。

目击一例例死亡接踵而来,本不在我的拍摄计划内。

640_3.jpg

善良,有时会以残酷的逻辑运行。

以福建省助困公益协会为例,他们只救助14岁以下的白血病患者。为什么?幼儿的白血病治愈率,有望达到80%,成年人的治愈率低到五成以下。有活命的机会,优先留给那些更容易存活的生命。

善款,要花在刀刃上。这逻辑很残酷,却没法不认同。

但总有些孩子,属于那不幸的20%。他们来到世间,来去匆匆,留下人财两空的家庭,留给父母痛苦无尽的余生。

去年有一部电影《我不是药神》,其中有句台词流传甚广: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

接触白血病患者后我终于明白,这句台词真不是编剧抖机灵。白血病,的确是一种穷人容易得的病。我接触的病患,有九成以上家境困难。什么原因?穷人更可能使用不好的装修材料,对居住环境和食材的选择更低端,这是穷人白血病发病率高的重要原因之一。

陈凯恩是我遇到的第一例死亡。她9个月大发病,一岁半去世。

能认识她,是为拍摄她的母亲。在去年母亲节前,我去福州密集拍摄了十个白血病患儿的母亲的肖像。她们和普通的母亲相比,承受更多非人的身心折磨。孩子一次轻微的咳嗽,足以让他们心惊胆战。

一年后回看,去年我认识的10个母亲,已经至少有三人永远失去了她们的孩子。那个名为“母亲节专题”的微信群,已经有人退群。很多去世孩子的家长会切断以往的人生,重新开始。

死亡开始密集向我走来,一个接一个,面貌不一。我慢慢明白过来,我可能是在拍摄人间最重要的事。毕竟死亡可能是世间唯一严肃的事。人间其他喜怒忧思悲恐惊,或各种虚妄,不足道。

我目击的最幸福的死亡,来自我的外婆。她活到94岁,耳聪目明,生活自理,到最后还能做针线活。她身体没任何毛病,没住过院,没受过任何罪,儿孙都孝顺。她只是心脏跳了94年,跳不动了,所以停下来休息。

这种面目的死亡,可能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

我遇到的白血病患儿的死亡,则是另一个极端。他们走得太早,与父母和这个世界缘分太浅太短。

640_4.jpg

2018年12月15日,福州茶亭公园,叶鑫鹏好奇抬头看着高大的竹子。

叶鑫鹏是3月2日才去世的小孩,享年6岁。

我在去年末流感病毒流散的空气里认识6岁的叶鑫鹏。福州茶亭公园里有一株三四百岁的榕树。我初见他那天在2018年12月,他为躲避流感已多日不出门。那天到了公园里便四处跑动。见了树洞又钻来跳去,尝试与我的照相机捉迷藏。

我现在回看这张照片,会忍不住感慨:不知清代的哪个小孩,曾钻过这棵巨榕的树洞?北洋军政府呢?民国呢……三百年来,他是第几个抚摸这棵树的小孩?

为什么树会比人活得那么长久?

640_5.jpg

2019年1月27日,福州协和医院移植仓,叶鑫鹏写的纸条,讲述自己赚钱并想捐助其他白血病孩子的愿望。

后来我又去泉州惠安,他在爸爸的快递点路口等我。泉州人吃得苦中苦,叶鑫鹏也一样。每次回泉州,他都会帮身体不便的父母录入快递,还要帮忙打包,再让来取快递的叔叔阿姨签字。

他才6岁。

叶鑫鹏1岁发病,从记事开始,他持续目击来自社会太多人的善意。他的价值框架的搭建,是社会大众介入完成的。也因此,6岁的他也萌生了做慈善助人的念头。

他在移植仓里也从来没闲着。这小家伙是个小话唠,情商极高,跟谁都能自来熟。泉州人的商贾基因深植于他的血液,住院的时候居然想着把自己做的手串卖给护士姐姐,销售策略也蛮有诱惑力,“给你打五折!”

他赚了钱,也只想把这些钱捐给其他要治疗白血病的小朋友。他年后感染住院直到去世,听说认识的吴奇涵小朋友要入移植仓了,还承诺要捐给他30块钱。

640_6.jpg

2019年1月18日,福州协和医院移植仓,叶鑫鹏和舅舅挥手再见。叶鑫鹏在移植舱内非常顺利,28天就顺利出仓,却在排异阶段病亡。

这个年幼的男孩,6年的生命中经历30次腰穿,20次骨穿,10次胸穿,40次化疗,1次骨髓移植,受尽折磨。3月2日凌晨四点,他在福州的医院去世。去世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640_7.jpg

2019年3月8日,惠安。叶鑫鹏的家人在为其过头七。

3月8日是叶鑫鹏的头七,妈妈在惠安的青山宫为他做法事。那天下暴雨,我凌晨四点从厦门开车去青山宫送他,算是一种结束。舅舅给他买了动车模型,买了一栋纸房子,妈妈带着他所有的作业本和玩具,付之一炬。

2018年12月20日,惠安。叶鑫鹏在外婆家的菜园拔萝卜。

2019年3月8日,惠安。叶鑫鹏的妈妈给他过完头七,回到家里的菜园。她说“我可以摆叶鑫鹏的姿势吗?”

尊重叶鑫鹏的遗愿,叶鑫鹏的妈妈后来把来自社会的剩余善款183,805元全部捐出,用于救助其他有需要的白血病患儿。与此同时,他们还欠着几十万外债,这些债务还需要他们努力赚钱偿还。

我原来曾做记者十年,见过不少突破人性下限的人,但叶鑫鹏和她的妈妈是真的值得我脱帽致敬的人,我愿意用“高贵”与“伟大”这种词语,来向别人介绍他们的作为。


640_10.jpg

2018年6月20日,福州协和医院,李育明低头亲吻儿子李佳林。

最早是郑浩觉得不对劲的。

他是福建协和医院小儿血液科医生,治疗白血病20多年。他不只治病,还爱管闲事。他甚至还发动朋友一起租了三套大房子,让家境困难的病患免费住,油、米、面也都有人捐赠。不只一个患儿家长都曾告诉我同一句话,“没有郑浩医生,我孩子早就没了。”

2018年的5月,泉州南安人李育明带儿子李佳林到医院化疗。郑浩见他脸色惨白,走路乏力,便催他去做检查。果然,他也很快被确诊白血病。

作为医生,这是郑浩20多年来首次看到父子同时得白血病。缺钱救命的李育明哽咽恳求医生:“能不能让我再多活一年,亲眼看到儿子痊愈?”

李育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和儿子会一起得白血病。他的妻子怀孕两个月就回深山家中待产,山清水秀,食材自家种养,住石头房屋,根本没接触过污染。而且他在北方做销售工作,较少和他们母子生活在一起。

6月,我在李佳林的病房拍下一张照片。李育明低头亲吻儿子的额头,二人都因化疗而变成光头。我心里明白,这可能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吻别。因为爸爸治愈率很低,儿子治愈率较高。

我把这张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取名为《(可能是)最后的吻别》,简单说明了父子二人非常特别的境遇。

我的朋友林天宏看到这张照片,受不了了。他是福州人,和李育明同岁,他的儿子也和李佳林同岁。他给我转来2000元,希望转交。

很快,一天内有三万多元要送给这对白血病父子。我发这张照片只是在讲述故事,我本人是没有公募资质的,完全没想到发一条朋友圈也能帮到这家人。

此后每次到协和医院,我一般都会到这对父子的病房看一看。他们把我当朋友。

640_11.jpg

2018年11月11日,福建南安,李佳林和姐姐在淘气玩耍,二人年纪尚小,还不太懂得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李家的房子破败,每逢下雨都会渗水。

10月31日,我在福州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李育明,第一次给他们全家拍摄了一张合影。也是最后一次。画面中的李育明形销骨立,妻子王惠妍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儿子李佳林已长出一点头发。李佳林终于顺利结疗进入维持期,这个家庭总算迎来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紧随其后。

李育明的生命定格在11月11日。在那个全民剁手进行购物狂欢的凌晨,他在四点离开这个世界。

我下午跟王惠妍说,我去南安送送李大哥,他是我的朋友,多一个人送他,他会开心。

640_12.jpg

2018年11月11日,泉州南安,李育明的妈妈背着李育明的三儿子,面对他的灵堂。

王惠妍说,我们欢迎你,但路上开车一定要小心。

不知拐过多少个急弯,我终于在晚上八点来到李育明位于半山腰的家。他家还是用大块石头盖的房子,每逢下雨屋内必定下小雨。李育明走了,留下妻子和三个不懂事的幼子。

王惠妍说,你想拍什么都可以,我们没有什么顾忌。

丧事持续整晚。

我看见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哀嚎,也目击一个妻子失去丈夫的痛苦,还见识三个幼子的嬉闹与无知。无知大约是好事吧,毕竟痛苦有时会难以承受。

这个家庭太特别,太困难,太穷。后来我把照片整理出来,借今日头条感光计划的平台,尝试给李育明的家人筹集生活费。

640_13.jpg

2018年11月11日,泉州南安,李育明的家人为其彻夜烧纸。

我尝试用第一人称讲述故事:假如我是李育明,我会如何看待自己的离开,和对家人的眷恋?想必我最后会很宽慰,毕竟,我活着看到了儿子李佳林的结疗,没有遗憾了。

很快,拍摄的照片通过今日头条的感光计划推出,阅读量129万,推荐量达1200万,最终筹集到100044元钱。

李家接下来两年的生活费用,李佳林维持期每月两千多块的药费,有着落了。

640_14.jpg

2018年8月5日,福建福清,黄恩雨上完厕所后走到阳台向外看望,又打算折回卧室。在生命的最后20多天,黄恩雨几乎没有下楼的力气。

你怕死吗?我很怕,当爸爸后尤其怕。

但黄恩雨不怕。她是我迄今为止,认识的唯一一个的的确确不怕死的人。

家住福建福清的黄恩雨享年15岁,心跳停止于2018年8月17日。她耗费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与白血病相伴。骨髓移植完成后,不幸复发的消息在2018年5月击中了她。

她最终选择放弃治疗,决意赴死,在家庭的温暖中度过余生。从2018年7月25日相识,到8月17日去世, 我尝试记录黄恩雨生命的最后24天,并想给她的家人留一本画册作为此生的纪念。

妈妈,你这句话让我心里发毛。

2018年5月,黄恩雨和妈妈走过福州五一广场的过街天桥。黄恩雨问妈妈,今天中午吃什么。妈妈说,今天咱们在外面吃吧。

妈妈这句话平淡无味,却吓得黄恩雨汗毛竖立。

五年来,她与白血病为伴,免疫力低下的她从未敢在外吃过一粒米。这是她做完骨髓移植后的最后一次检查,如果五年治疗的最后一个月挺过去,这意味着她基本已告别白血病,可以重返学校。

黄恩雨距离完全康复,只差最后一个月。

640_15.jpg

2018年8月5日,福建福清,黄恩雨坐在客厅歇息,为一会儿拍摄全家福做准备。

那个下午和五年来的每个下午本来并无分别。他们来医院领取血相复查的报告。出院后二人一路走,一路不说话。

妈妈说,今天咱们在外面吃吧。

15岁的黄恩雨绝顶聪明,反应迅疾,立刻反问:妈妈,我的病是不是复发了,才在外面吃饭?

黄恩雨看向妈妈,妈妈开始当街嚎啕大哭。

黄恩雨经过反复考虑,最终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并说服父母尊重自己的决定,回家等待死亡降临。对于究竟在医院还是家里度过最后一刻,妈妈曾问过她的意见。

她很坚定回答,我愿意在家里死去。

五年来,她的生活被白血病彻底摧毁,父母为她治病长时间疲于奔命。终于,她可以自己做决定,而不是被动听取医生和父母的意见。她希望能重新得到温暖如常的家庭生活,而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维持生命。

640_16.jpg

2018年8月4日,福建福清,黄恩雨的额头经常发酸,需要按摩,这是癌细胞上脑的症状。

我在2018年7月25日认识黄恩雨,24天后的8月17日上午9点多,她过世。黄恩雨在得知自己白血病复发后彻底停掉所有药物,共存活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黄恩雨非常幸福。

除去白血病患者的身份,黄恩雨首先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吃货:她在家里尝试做各种菜,也尝试用烤箱烤蛋糕。刚回到家的时候,她仍然有力气操作厨具,做的各种菜肴居然像模像样,让弟弟妹妹大饱口福。

2018年5月,黄恩雨的身体状态也还不错。父母曾多次问她想到那里游玩,“都会满足她。”最终,黄恩雨选择去紧邻福清的平潭岛,和家人一起看了看大海。这是黄恩雨一生中最后一次出游,距离她的家不过二三十公里。

黄恩雨时常会想起进移植仓前认识的一个小姐姐。小姐姐也做了骨髓移植,已经复发过世。黄恩雨曾经问妈妈:“那个姐姐是不是已经上天堂了?如果她在天堂,我死后可以找她玩,一点也不害怕。”

我第一次听黄恩雨的妈妈说起这个故事,内心震惊到无法讲话:我认识的这个15岁的小姑娘,原来她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我完全低估了白血病的凶险:免疫力低下的病患哪怕遭遇路人一次普通的咳嗽,也可能引发肺部感染而丧命,何况黄恩雨已彻底停止药物的维持。

第二次去福清,我从黄家一楼走过,本来并未注意大堂里摆放着两只长凳。黄恩雨的妈妈说,昨晚她高烧不退,差点过去,一楼本来已经匆忙摆好灵堂,天亮前退烧,才赶快把灵堂撤掉。

那两只崭新的长凳,是用来给黄恩雨做丧事的。

640_17.jpg

2018年8月17日,福建福清,黄恩雨永久离开了这个家。

我还给黄家拍摄了最后一张完整的全家福。回看后来的照片,我不太喜欢他们一起看镜头的微笑瞬间。谁都知道,这微笑有多假,但谁也无从怪罪。

所有相,都是虚妄的假相。强颜欢笑是人类必备的生活技能,即使面对很快即将降临的死亡与离别。

在我最喜欢的那个合影瞬间里,黄恩雨的爸爸和弟弟妹妹都已站定位置,肢体语言已略显僵硬,微笑尚未浮现。

只有母女二人完全不顾镜头的直视,15年母女一场,最后一吻。

640_18.jpg

死亡接踵而来。以上只是三例死亡与我最特别的面对。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制作印刷了一本画册,留作生命最后时刻的纪念。摄影是有用的,拍摄死亡是有用的,我真心觉得自己是在做蛮有价值的事。虽然事后回想起事关他们死亡的很多瞬间,内心还是经常不能自已。

我去年底曾开一档脱口秀,其中一期录的内容是《我所目击的寒门之死》。几天前回看,我看到屏幕上的自己,非常震惊:屏幕上的我面色灰白,情绪暗沉,状态低迷。

我拍照时过于冷静。过后,我才发现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想起那些着急离开的陌生人,也难免难过失落。

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早晚而已。让我感觉遗憾的一点在于,我遇到的不少他们,都还是儿童与少年。

他们的人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看不见的命运大手粗鲁卷走,一把火烧掉。

死亡是太严肃的命题。严肃到你我都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尝试解答,去做准备。直到最后一刻降临,我们才能窥见死亡的真面目。

“一生的时间”,听起来貌似漫长。可是我去年遇到的第一例死亡,陈凯恩小朋友,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去世时,她也才一岁半。

如果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那么我们至少可以选择,在今天和家人一起,活得开心自在一点吧。

分享

访问  :  电脑版  |  手机版